它沉静如古窑秘色,通透似琉璃初炼,仿佛是三季阳光沉淀、月华浸润,才慢火煨出的色泽 —— 蜜般温润里,裹着金箔般的脆亮,在秋光里流转着静穆的辉光。
我站住了,心里微微一动,心尖似被一缕熟悉的清风拂过,漾开浅浅的悸动。
趋步近前,方得细赏。每片叶子都是一柄精工雕琢的玉扇,玲珑剔透。
扇面上,纤细的脉络从叶心匀匀辐射,如蛛网般井然,似绣线般精巧。叶子的边缘,又是那么柔和的、波浪似的曲线,毫无锋芒。
这样的一片叶子,握在手里,是凉凉的,滑滑的,带着一种绸缎似的质感。
风一来,满树的叶子便哗啦啦地响起来,那声音,干爽,清亮,不像梧桐叶那般萧瑟,也不像杨树叶那般浮躁。
它们是在私语,是在吟唱一首关于时光的、古老的歌谣。
凝视着这满树辉煌,心里便无端地生出许多温柔的牵扯来。这样的灿烂,是何等的盛大,又是何等的短暂。
它们仿佛是用尽了整个生命的力量,来燃烧这最后的一场。这哪里是凋零呢?这分明是一场庄严的、静默的告别仪式。
它们不诉离殇,不叹飘零,只将最美的姿态,映着清寂高远的穹苍。便想起些尘封的往事,一些早已散落人海的故人。
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悲欢,如今再回想,也就像这银杏的叶子一般,被时光漂洗得失去了当初具体的悲喜,只留下一片温暖的、模糊的晕黄了。
我们之间,不也曾有过那样金灿灿的、密不透风的好日子么?只是后来,风起了,我们也就像这叶子一般,各自飘零,散落在人海,再也寻不见彼此的踪迹了。
古人对于秋天,似乎总怀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悲感。
宋玉不是早就叹过了么?“悲哉,秋之为气也!萧瑟兮,草木摇落而变衰。”
后来的包括现代的诗人骚客,也大抵是顺着这条路子走下去的。
于是,见了这落叶,总不免要联想到生命的凋谢,联想到华年的逝去,联想到离别与孤独,然后挥笔书写,无病呻吟一番。
这固然是人之常情。但今夜,对着这满地的碎金,我心里却并无多少凄恻。
我反倒觉得,这是一种圆满。
你瞧,它们从春日的嫩芽里挣出来,在夏日的暴雨里洗过澡,承受过最烈的日头,也抚慰过最倦的鸣蝉。
绿时,浓荫蔽日,护一方清宁;黄了,光华灿烂,赠秋光一抹亮色。它们饮风啜露,历经四季轮回,完成了一片叶子的全部使命,最终坦然静美地归于泥土。
这何尝不是一种庄严的圆满?
他们的凋零从非终结,而是沉淀,是收获 —— 将三季的喧嚣繁华,凝练成这一片沉静的金黄,藏着生命最本真的从容。
夜渐渐地深了,月光如水,静静地泻在这一片片的叶子上,给那金黄又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。
风似乎也停了,世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我终于直起身,拍了拍衣角的尘土,慢慢地往回走。
我没有带走任何一片叶子。它们属于这棵树,属于这个秋天,属于脚下这片宽厚的、沉默的土地。
我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看客,有幸分享了它们生命中最华美的一章。这便足够了。
回到家中,掩上门扉,将那片无边的金黄寂静关在门外。
然而,心底却似被点亮了一盏灯,满满地盛着秋之银杏叶的光,清润而温暖,久久不散。
2024年10月20日写于西安 图片来源于网络 侵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