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：我自洛水滨，动了情

读《洛神赋》时，总羡曹植笔下那 “翩若惊鸿，婉若游龙” 的洛水神姿 —— 他说洛水有宓妃，衣袂拂过水面时，连浪花都要为她停驻；说她 “丹唇外朗，皓齿内鲜”，笑起来时，连岸边的桂枝都要为她轻摇。

那时我还是个攥着课本逐字啃诵的少年，总对着 “浮长川而忘反，思绵绵而增慕” 的句子发呆，心里悄悄盼着：若有朝一日能到洛阳的洛河之滨，哪怕只寻得半分赋中意境，哪怕只瞥见一眼如宓妃般的身影，也算不负这一纸风华。

后来蒙皇家所托，以画师身份前往洛水绘山河，我特意把那本翻得卷边的《洛神赋》塞进行囊，书页间还夹着中学时画的潦草宓妃像 —— 原以为此行只为捕捉山水之美，却没料到，会在那片水波之上，遇见比赋中宓妃更让人心动的人间烟火。

洛水之滨最珍贵的风物是什么？从前我只当是晨雾漫过水面的柔，是晚霞融进水波的艳，是曹植笔下 “桂棹兮兰桨，击空明兮溯流光” 的诗意，直到遇见她，才懂最珍贵的从不是山水与辞赋，是人心底那点藏不住的暖。

那是我来洛水的第三个清晨，墨汁刚在砚台里研开，《洛神赋》还摊在石桌上，“明眸善睐，靥辅承权” 的字句旁，我少年时画的宓妃眉眼还清晰，就听见乌篷船 “呀” 地推开晨雾的声响。

她立在船头，青衫沾着露，发间别着枝半开的荻花，风一吹，衣角和花穗一起晃，倒比我画里、赋里的宓妃多了几分鲜活 —— 没有仙气缭绕的缥缈，却有烟火浸润的温柔，像把洛水千年的清雅，都揉进了这一身素衣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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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抬手拂去袖上的雾，指尖掠过水面时，竟真有几分 “体迅飞凫，飘忽若神” 的灵动。我握着狼毫的手突然顿住，墨滴在绢布上晕开一小团黑，像我平白无故乱了的心跳 —— 我是奉命绘尽天下河川的画师，该眼里只有山水与辞赋，不该为一个陌生女子失神。

可我偏偏控制不住。

她好像知道我揣着《洛神赋》，常来陪我聊赋里的洛水。

有次我对着水面出神，念叨着 “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，飘飘兮若回风之舞雪”，她忽然从身后递来一盏刚沏好的桂花茶，笑着说：“曹植写的是宓妃的仙，可你看这洛水的晨雾，裹着芦苇的香、桂花的甜，才是人间的美好。”

瓷杯的温度透过指尖传到心口，比晨光还暖。我低头抿茶，竟尝出几分赋里没写的甜 —— 原来 “情不知所起”，竟真的会在某个寻常清晨，伴着桂花香，撞进心里来。

有时午后无风，她会坐在我身边，看我铺纸作画。我画洛水的波纹，她就指着水面说：“你该多添几笔碎光，像曹植说的‘披罗衣之璀粲兮，珥瑶碧之华琚’，阳光落在水上，才像宓妃的佩饰在闪。”

我依她的话添了几笔金辉，原本平淡的水色竟真的活了起来。

她又拿起我摊在一旁的《洛神赋》，指尖轻轻划过 “恨人神之道殊兮，怨盛年之莫当”，轻声道：“其实不必怨，能遇见，能记住，就不算辜负。”

我握着笔的手一顿，忽然懂了 —— 她不是不懂赋里的遗憾，是想告诉我，人间的相遇，本就比神人的离别更暖。

我常对着摊开的《洛神赋》发呆，劝自己：你是来绘山河的，不是来寻儿女情长的。行囊里的绢布叠得整整齐齐，每一张都该盛着洛水的轮廓、岸边的草木，不该有半分私人的念想。京城里，尚书大人还等着我带回去的画卷，师徒们还盼着我 “以笔载山河” 的名声。

我自幼学画，认定一生的使命就是让纸笔留住天下风光，从没想过，会在洛水的晨雾里，被一声轻笑、一杯温茶、一句对赋的解读，撞得差点忘了归途，忘了自己最初只是为追慕一篇辞赋而来。

有天夜里，洛水涨了点潮，浪声轻轻拍着岸边。我借着月光重读《洛神赋》，读到 “超长吟以永慕兮，声哀厉而弥长” 时，忽然听见敲门声。是她，手里提着一盏纸灯，灯影里映着几枝新鲜的荻花。

“夜里潮凉，给你送盏灯，” 她把灯放在石桌上，又递来一个布包，“里面是晒干的荻花和桂花，带着洛水的气，你到了京城，要是想洛水了，就看看，就当替我再读一遍赋里的句子 —— 尤其是‘执眷眷之款实兮，惧斯灵之我欺’，别像曹植那样怕，你遇见的，都是真的。”

我接过布包，指尖碰到她的，暖得让人心慌，却连 “谢谢” 都没说出口，就赶紧别过脸 —— 怕她看见我泛红的眼眶，更怕自己忍不住说出 “想和你一起留在洛水” 的傻话。

纸灯的光晃在她脸上，我忽然觉得，比赋里 “神光离合，乍阴乍阳” 的描写，还要动人，让人浮想联翩。

离别的那天还是来了。

晨雾比往常更浓，浓得像要把整个洛水都裹住。我把最后一张洛水图卷好，《洛神赋》也小心收进行囊，书页间的少年宓妃像，恰好对着画里的洛水波纹。

转身时，看见她站在岸边，手里还握着枝新鲜的荻花，发间的桂花簪比往常亮些 —— 许是特意换了新的。没有叮嘱，没有挽留，她只是把荻花递给我。

她说：“这枝比之前的鲜，能开得久些，就像…… 就像赋里的念想，能留得长些。你画的洛水，记得多给旁人说说，说洛水不只有宓妃，还有寻常的晨雾、桂花和荻花。”

我接过，荻花的香气钻进鼻腔，混着她发间的桂花香，眼眶突然就热了。船家催我上船，我抬脚时，听见她轻声说：“你的山河里，有我；你的赋里，也该有我。”

我不敢回头。

我怕一回头，看见她眼里的雾，就再也走不了；怕一回头，那些压在心底的 “想留下”，就会冲破所有的使命与责任。

船开了，雾一点点遮住岸边的身影，荻花在我手里晃，像她最后那句话，又像《洛神赋》里没写完的温柔，轻轻落在我心里，砸出一圈又一圈的软。

行出不远，我忍不住掀起船帘回头望，只见晨雾里，她还站在原地，手里的纸灯亮着，像洛水之上一颗暖人的星 —— 那画面，竟比赋里 “怅盘桓而不能去” 的场景，更让人心牵。

回到京城，我的洛水图得了君王的夸赞，说 “此画有魂，非寻常山水可比”。可只有我知道，那魂不是洛水的晨雾，不是岸边的芦苇，更不是曹植笔下的宓妃。是递茶时暖人的指尖，是折荻花时温柔的眉眼，是灯下共谈赋时的轻声细语，是离别时那句 “你的赋里，也该有我”。

尚书府的炭火烧得很旺，我握着笔，却再也调不出洛水晨雾的颜色 —— 没有她在岸边，洛水不过是一汪寻常的水，《洛神赋》也不过是一纸冰冷的辞藻，哪有什么魂？

后来我又画过很多山河，江南的雨打湿乌篷，塞北的雪覆盖草原，每一幅都工整，每一幅都精致，却再也没有哪幅能让我握着笔时，心跳乱了节拍。

行囊里的《洛神赋》还在，卷首夹着那枝干了的荻花，书页间的少年宓妃像旁，我添了几笔小小的荻花与桂花 —— 那是她教我的，人间的风景，该有这些暖人的细节。

每次展开书卷，都像又回到了那个晨雾弥漫的洛水滨 —— 她立在船头，青衫沾露，发间荻花轻晃，笑着说 “你看这洛水，比赋里还美呢”。

有人问我，这辈子画过最珍贵的风物是什么？我总想起洛水的雾，想起那杯桂花茶，想起灯下共谈的《洛神赋》，想起那句轻声的 “你的赋里，也该有我”。

原来我年少时羡慕曹植的，从不是他笔下的宓妃，而是那份 “思绵绵而增慕” 的心动；原来最珍贵的从不是笔下的山水、纸上的辞赋，是我在洛水滨动过的那颗心，是那个让我懂了 “山河有魂，因人心有暖；辞赋有情，因人间有你” 的人。

京城里的秋天总刮冷风，画室的炭火再旺，也暖不透我想起她时的怅惘。我常对着洛水图、对着《洛神赋》发呆，指尖抚过画卷上的芦苇、赋里的字句，像抚过当年她递来的荻花、沏的桂花茶 ——

原来有些情，动了就是动了，哪怕隔着万水千山，哪怕隔着使命与岁月，也会在心里留个位置，轻轻巧巧，却再也挪不开；原来有些遇见，比千年前的辞赋更动人，比笔下的山河更难忘；原来年少时藏在《洛神赋》里的喜欢，终会在某片真实的洛水之滨，遇见属于自己的、比宓妃更暖的人间温柔。

2021年10月2日写于西安 2025年9月2日修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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